心有彩云

来源:www.laosa.net 时间:2018-02-04 11:56:10 责编: 人气:

心有彩云

这是我第二次到楚雄来,吸引我的,非山非水无关风花雪月。心无所属,山无非是山,水也无非是水,你又能希望看见什么绝美风景,别样奇迹?吸引我的,其实是一位老人。这一次拜访,我满心里祈望能更多的发现这位老人值得追忆的地方。此番游玩便多了些寻访感怀的意味。

人在旅途,心在远方。

四年多了,楚雄城变化极大。但即使我访遍全城,也不能找到记忆中老人的住所,不能寻觅到老人的身影了。

我在峨碌公园的观景台上极目远眺,身边风声萧萧,近处树木苍郁,极远处是青黑色的山峦,像一幅幅重叠的剪影。楚雄城是贪婪的章鱼,伸出索取的触须,搅动翻涌着的波浪,吐着泡沫,在大地上蔓延开去,嘶吼着抢夺每一寸可能的土地。触目可见新建的楼房、别墅、大厦。楚雄坝子很大,方便人们扩张自己的欲望。老人曾经的居所,肯定就淹没在这些密密匝匝的现实里。只是它如今在哪里呢?

我在毫无特征的街道上极力搜寻,却以为自己还在熟悉的玉溪街头徜徉,但我时时迷失了方向。同样拥堵的街头,同样忙碌的人群,同样奔驰的车辆,奔波在各自渺茫的五欲六尘里,人们如同蚂蚁劳碌于自己的食物,却不曾记得应当抬头仰望星空。穿中山装的老人曾经生活在这高远的蓝天下。只不过他如今在我的记忆里。

这片蓝天下有红尘,有红尘的浓烟,浓烟总是不合时宜的滚滚;有生活,有生活的洪流,洪流总是不甘寂寞的滔滔。但在天空的某个角落,有一位老人,曾经像一片彩云,于无声处胜过朝霞与晚霞。

总会想起四年前的那个下午。

离开大路,小妹带领着我们,往左拐进一个大院子,穿过一块空地。“爷爷就住在前面。”我疑心这是汽车总站之类的地方,有大车库,有检测车辆用的地沟,有机油味、柴油味,有随意丢弃的汽车零件。又好像是一处废弃的厂区,泛黄的白围墙映衬着微黄的阳光,多少有些凄凉。

这锈迹斑斑的老房子活像一列火车车厢,只是盖着瓦檐作帽子。侧面原来做大门的位置早已被封死,墙上开着许多小木窗,睁着忧郁的眼,门从两端打开。那些窗下的空地,被划作了小小的菜畦,随意地种着些小菜。供人进出的侧门外,由近及远毫无规律地堆砌着若干个小小的鸡圈,很多地方凌乱地长着些杂草,水沟里散发着腥味,不远处有同样风格和气息的房屋。

从侧门走进这栋二层建筑,湿黑的泥地泛着油光,通道很深,感觉有些阴凉,看不见另一头,只是不断有人从那黑暗里走出来,走到我身后的光明中去。沿着通道一直往里走,才发现这里面原来住着很多户人家,但不算吵闹。一户人家敞开着门,小小的房间,昏黄的灯光下,简易的转角柜上摆着台21吋的老电视,正播着无聊的电视剧,主人公一会哭一会笑、一会跳一会闹。

这里面的人们静悄悄地走动、静悄悄地生活,又好像素昧平生互不相识。

小妹的房间不大,木窗户下一张方桌,桌下一个蜂窝煤炉,板壁下立着橱柜,上面放着些瓶瓶罐罐,装着各种佐料。房间里用人造板作了隔断,这本来就不大的屋子摇身一变成了两居室,里大外小。里间是厨房,外间做小妹的卧室。靠走道的墙下支两条长凳,凳上搭了木板就是床,铺了被褥,挂了蚊帐,头顶一盏节能灯吊着。床只有行军床的宽窄,床前的空地只够一个人侧身站着,床尾刚好齐着门框。从床到隔板是一步半,从隔板到窗子是六步。这屋子里就是些暗黑色的物件,湿黑的泥地,只有小妹的闺房这弹丸之地是清新的暖色。床上码着一堆医学书,有些专属于女孩子的物什,还无赖的趴着一只毛毛熊。

小妹照顾爷爷有些年头了。起初听妻说起时我大不以为然。“家有保姆,没什么嘛?”当我看到这小小的陋室时,不由得心头一震。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女孩,本该有更好的生活,为我们所未曾生活过的。为什么甘愿栖身此间,照顾一位老人?在这个镀金时代,我已很少见到这样的人。除了亲情的缘故,应该有什么东西能使眼前这个女孩心甘情愿地付出。她要照顾的老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不由得有些好奇。

“小妹,你学医多长时间了?”我边四处看看,边随口问到。“有一段时间了,我是02年来到楚雄的,我是跟爷爷学的。”小妹很平静的说。妻自豪的告诉我,“小妹还参加了医科自学考试呢,快毕业了。”坐在床上的小妹突然有些惭愧:“也没什么了,是爷爷让我学的,他希望这件事情能后继有人。和爷爷相比,我差得太远了。”她顿了顿,接着说,“爷爷生过一场大病,中风。之后就开始自学中医。这次中风靠着药物和爷爷坚强的意念战胜了,好了后爷爷就开始了学医的生涯,一边上班一边学中医,全全部部都是爷爷自学来的,他的意念真的很坚强。”不好意思的笑笑:“毫不夸张的说,这一点让我非常的敬重,可我一点都没有学到。”又像告诉我什么秘密似的,“我还会经常和他吵架。”我不解,“为什么?”小妹很肯定的说道:“想家,也因为他要我学的东西。有时候真的很纠结。不过我想通了,他希望他的医术能有传人,希望我能继承他。”这一点我相信。

我们正说着话,午睡后的爷爷出现在门口,看上去精神不错。站在我面前的爷爷,和我见过的大多数老人没什么区别,极普通的长相。身材瘦削,乌黑的头发,清瘦的脸庞,腰板硬朗,精神矍铄,合身的青蓝色中山装掩盖不住由内而外的散发的一种气质。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没有那种常见的衰朽的气息,相反睿智的眼神显得十分平静和善,又略微有些悲悯。你会误以为他才五十多岁而已。

时间还早,我们到屋外去坐坐吧,这局促的屋子确实有些憋屈。

爷爷言语不多,多数时间是坐在矮脚的木制小靠背椅上,静静地看着远方。在微黄的阳光下,灰色的背景里似乎能看见极远处黑色的山的幻影,天上似乎有一些云彩。眼前的房子残留着历史的蛛丝马迹,黑的瓦片,黑色的干朽的青苔,白色的墙体早在几十年前便已泛黄,很多地方长着黑色绿色的斑点,抹灰层好多地方已经剥落,裸露出的不知是青砖还是土坯,那破损的大门上头用水泥塑的五角星可以依稀辨认,墙上似乎还刷写过标语,只是根本无法辨识。再强悍的话语,也抵不过时间的打磨。

老人家安坐着端详它,或许是在端详一段往事吧!

略显破败的环境,西下的太阳,风雨侵蚀的老房子,坐在旧椅子上穿青色中山装的老人,所有这一切使我忘记了自己身处楚雄城中,时值2008年10月初的某个下午。一墙之隔外是繁忙的道路。

没想到老人竟住在这样的地方。他完全可以住在上档次的楼房里。象他这样军队出身,又精通医术的老人家到哪儿不是宝贝?如果头脑再灵活些,领一份退休工资,再应聘到某个私立医院上班,或者自己开一个诊所。我们的生活处处充满阳光。奉献在前,享受在后,理所当然。

这样一位老人,为什么愿意屈身在这个小地方呢?

是舍不得这座房子时时刻刻处处流露出的军营气息吗?

还是被这里套牢了,想要改变却无能为力?

我想起来了,小妹刚才还跟我说:“我们老家是重庆的。因为家里穷,爷爷12岁就到矿上做工,16岁从军,参加过剿匪,很辛苦的哦!电视上演的剿匪戏太小儿科了,真正的经历生死了。问过他,就是不肯说细节。后来在昆明总站上班,具体几岁不太清楚,好像是20多岁吧。做修理工,经常跑车。再后来就调到楚雄总站,在材料室工作。然后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了,当然,给人看病主要也就在这里。”

他似乎就是那大隐隐于市的高士。他之所以选择住在这里,或许是因为这房子代表了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也许是因为这里宁静而不被人注意;或许是住在这里,才能更好地接近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吧。只有躺在大地的怀里,你才能倾听到大地的心跳与呼吸,感受到大地的气息,才能仰望星空,注目日月。

我似乎理解了,为什么那个巨人,双脚一离开大地,就变得脆弱而不堪一击。离开了大地的怀抱,哪还有泉涌的力量?

我和爷爷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借着阳光,只见他脸上是一种健康的肤色,不灰暗,不颓唐,甚至连老人斑都少有。我能感觉到老人家身上的硬朗气息。目光绝不呆滞、厌倦、忧伤,相反闪着精光,洞悉世情却又充满慈悲。

“教书是辛苦活计,工作上没有什么大问题吧?”爷爷亲切的问我。爷爷学过文,做过记者,应该知道个中滋味。“没什么,还行,现在习惯了。”细想想,和这样的老人相比,我所遭遇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哪怕就是我所遇到的挫折也好,痛苦也罢,愚弄也好,羞辱也罢。他们经历之坎坷,阅历之丰富,感情积淀之深厚,是我们望尘莫及的。生活条件越优越,人的生活越平淡乏味。苦难是财富,可惜不是谁都当做财富的。

爷爷好像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现在的娃娃还好教吧?”我有些语塞,不知道爷爷的“好教”是个什么标准。“还行,不算太难。我还能应付。”在老人家面前诉苦,恐怕有些矫情。这世上似乎没有容易的事,那些不太容易与人言说的东西,比如与人斗智斗勇等等,似乎也是生活的题中应有之意。“要教好书,不容易啊。要付出很多,要坚持住啊。”说罢,点点头,忽然陷入了沉思。似乎有什么东西勾起了他的回忆。我突然觉得往事跑马灯似的动起来。很多年前的某个雨天独自去家访,骑单车滑倒在路边的豆田里,旅游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年轻时在热闹的农贸市场里,被家长堵住臭骂了半个多小时;为了值夜班,通宵未眠,第二天还要上课监考开会……;还有那许多的欢笑和泪水……“我能坚持住吗?像他一般。数十年如一日的治病救人,扶危济困?”

哈姆雷特说:“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到了就寝的时间,爷爷却没有安排我们去住宾馆旅社的意思,我微微有些不快,这似乎不是待客之道。我们沿着走道走向更深处的黑暗。爷爷打开门,就着昏黄的灯光,我发现这房间要大得多。

以我在部队上生活过的经验,很显然,这是用会议室改装而成的房间。很典型的医务室装修风格。在不太敞亮的灯光下,只见四壁都是些药品柜,房屋的中间用两组药品柜作隔断,使得整个房间形成一左一右里外两个开间,里间靠墙的位置左右相对各置着一张床。同样用两条长凳作床头和床脚,上面搭上木板,铺上被褥。很显然,一张床是爷爷的卧榻,另一张床则是看病用的,而今夜,它就归我了。

我注意到这房间里有一台老小旧的电视机,有一两个箱子,大概是爷爷装衣服用的吧。靠墙的窗下,摆着一组组合沙发,80年代初时兴的样式,四川木匠的手艺。木板钉上弹簧,铺上棕垫,盖上布包个严实,再蒙上一块沙发布,最后随人喜好,垫一大块的沙发帕子、毛巾或者其它。用个几十年不成问题。长条茶几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摞书,还有几只笔,一本摊开的笔记本。

闲话少讲,我和爷爷各自睡下。不知怎的,平日里一换了床就难以入睡的我,这天夜里竟然一觉到天亮,是因为在彝人古镇逛了一夜累的,还是因为爷爷都在这样的地方住了若干年,我应当能入睡才说过得过去?不得而知。可惜,错过了一夜的清风明月,微微花香和秋虫的鸣叫。直到微明的晨曦里,恍惚间望见爷爷已经起来晨练,我怎好意思再继续睡下去呢?尽管梦乡是如此的甜美诱人象巧克力或者薰衣草又像爱人的吻。

真是一夜无梦到天明。

这个早晨,楚雄的天空下起了雨。看来哪儿也去不了,索性就窝在爷爷的小屋里吧。一个地方是否值得一去,其实很大程度取决于人怎么样。这里有书可看,有一位老人可以交谈,而他还可以为我把把脉,不管是身体的,还是心灵的。

木制的窗户外,雨由着自己的性子下着,时紧时松,时急时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尘被雨水裹挟后的土腥味。爷爷面前,翻开一本厚厚的大开本笔记本,他正专注的写着什么。我好奇地伸过头去看了看。

早就听妻说过,爷爷想出一本医学方面的书,今天果真见到了。我放下手中的书,随便看看:

病症名称……病理学原理……临床案例……对症处方……注意事项……诊治反思……资料汇编……

我不懂医,但以我的眼光来看,内容详实体例规范,很有学术论著的味道。

据说,有人出大价钱买爷爷这本书,他没有答应。“爷爷,干嘛不卖啊?自己出书,要好大一笔钱啊!”“我知道啊,慢慢来。”“爷爷,那什么时候出书啊?”“还有些内容没有搞好,还得过一段时间。”看着正在忙碌的爷爷,我不由得感到自己的渺小。十八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写过诗了,尽管之前写的也不叫诗;很长时间没有动过笔了,尽管之前写的也不叫文章,还安慰自己,“呵呵,水平有限、才华有限、时间有限。”

曾几何时,五十二度的高粱酒和指尖袅袅的“红塔山”是我的最爱,曾几何时,习惯在暗夜里唱些嘶哑的歌。如今,见爷爷如此专注,暗道一声“惭愧!”那一声惭愧里我似乎有所警醒。爷爷才读过小学二年级呀!却有做学问的热忱。

爷爷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停笔沉思,时而又站起身来,从放在桌上的一堆书里,抽出一本来,认真的翻阅着,一边又和自己的笔记对照着。连小妹来叫我们去吃早点,都没听见。我忽然发现,墙下的矮柜上码着一摞笔记本,纸张的颜色深浅不一。他做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这完全是做学问的架势。

从这样一个古井般深邃的老人口中,你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辉煌也好,平淡也罢;惊天动地也罢,痛不欲生也好。他们不愿意也不习惯倾诉。他们是想要把所有的往昔都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吧?但他们也许想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古人说:“要留清白在人间。”莫非,这本书就是爷爷留给这个世界的纪念吗?把自己的医术和宝贵经验留给后人,福泽世人,就是爷爷的念想。听说,爷爷不学佛。但眼前的老人的的确确有一颗佛心。

忙过一阵后,爷爷终于抬起头来,深深的呼了口气,脸上现出愉快的神情。“来,我给你看看。”我顺从的伸出右手。中医讲究望闻问切,看似简单的诊断其实最见功力。没多久,爷爷找出一张纸,很普通的发黄的廉价的纸,“我给你开个温补的方子吧。药呢,回去后按方抓药就行了,慢慢的就会好的,总需要一个过程的。”还是那温和的目光,舒缓的语气,不由你不信的眼神。我心里顿时感觉很温暖。

后来回到玉溪,我试着按这张方子去药店抓药,一次三副合计才二十多块钱。一段时间以后,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有人身患癌症,还能靠爷爷开的药,调养身体,维持生命。我该相信他的。

直到今天,我还珍藏着那张处方,尽管我已经用不着它了。但它还会时常让我想起这位老人,不仅是因为它调理了我的身体,更重要的是,爷爷润物细无声的身教给我以启迪。当我还在为自己比别人少了几文可怜兮兮的奖金而耿耿于怀时,当我还在为自己的考核分数比别人低而恼恨异常时,爷爷却在坚持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不计较得失,不在乎成败,不去管别人如何看待,不会问结果如何。在这样一个火热的时代,像一名隐士,悄无声息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行医救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着利他的事情。不声张,不炫耀,于无声息处布施给予,在无声息处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女孩子,带些礼物,说是来看看爷爷。坐一会儿,和爷爷有说有笑的聊一会儿,然后离去。那个叫春梅的女孩,爷爷给她看过病。她后来成了小妹的朋友,爷爷的忘年之交。有空的时候就过来看看爷爷,顺便帮小妹做点事。

小妹说,爷爷只上过小学,不管干什么完全是自学成才。在总站材料室上班的时候,爷爷就开始了写作,那个时候他立志想要做个记者。他想要救赎人的本性,启发人的善良,让人能做个真正的人,就是这段时间让他感慨很深,因为他发现人的内心是很难救赎的,还不如救人的身体来的实际,于是他开始学医。36岁时起自学中医,直至今日。

眼前的爷爷,哪里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哪里是一个消极颓废进而厌世避世的人呢?眼前的爷爷,梳着整齐的发型,穿着旧而整洁的青蓝色的中山装。浑身洋溢着跃跃欲试的热情。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早锻炼、吃早点后,八点钟准时开始整理自己的资料和笔记,中午按时午睡,其余时间看书学习,有病人来时为人看病。像军人一样按部就班井井有条的生活。生活有规律,做事有目标,人生有意义。

虽然看破,却不曾放下;已然彻悟,仍心怀慈悲。

也许爷爷认为,人难救赎,但仍要救赎;人难救赎,但自己仍可自我救赎,因为还有希望,还未幻灭。否则,他也不会数十年如一日的无偿行医治病,一心一意的想要出书了。救人的灵魂是救,救治自己的灵魂是救,救人的肉体不也是救吗?只因迷惑,世人皆爱肉体,为善巧方便故,不妨救治。肉体强健了,说不定精神也就强健了。爷爷也许就是这么理解的吧?

爷爷不学佛,但的的确确有一颗佛心。

不知不觉的,我想到了我自己……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们又回到了小妹的房间,围坐在那张小得不能再小的方桌前。窗外仍在下着雨,各种草药味道透过关不严实的窗户缝和门缝渗了进来。蜂窝煤炉里还有未灭的余火。桌上四个菜,一盘绿黄豆炒包谷,号称“两亩地”,一盘白芸豆,一份煮青菜,当然还有因我们的到来而特意加的一小盘腊肉。饭有些硬,说实话,不太适合我的口感,我不禁皱皱眉头。但见爷爷、妻和小妹吃得很香,很显然她们对这样的伙食早已习以为常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窗外,雨还在下着,似乎没有歇息的意思。我一口一口地吃着饭,还需要适应一下,不管是什么。此情此景,让我毫无来由地想起了若干年前的一个中午,在我家那低矮狭窄逼促的厨房里,我坐在小方桌前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而我的父亲正冒着大雨,大踏步走在去更远的乡下的公路上,就为了他的工作。一场大雨,一场小雨,两个人物,何其相似。

据说,世界是由物质,能量和信息组成的,在这个日趋物质的世界里,我的心时常被欲望所炙烤烧灼,我的心中充满对财富如饥似渴的渴望。在夜晚,对财富的焦灼和饥渴会让我难以入眠。我在昆明街头踟蹰,感受红尘俗务的喧嚣;我在玉溪街头徘徊,贪婪的融化在人潮人海中。我做过无数个白日梦,我过着被深度套牢的生活,却不曾想在楚雄城里接受了教育。

只可惜我缘浅福薄,和这位老人只有一天半的相处,缘悭如此,奈何!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小妹送我们出来。妻看出了我的心事,“没吃饱吧,你像个肉食动物。爷爷和小妹一直如此,不习惯吧?爷爷的钱是要用来布施医药和出书的,怎么可能花销在生活上呢?”难怪!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生活上向下看,追求上向上看”。

离开楚雄的时候,天放晴了。我分明看见,天边有一朵彩云。

第二次楚雄之行,甚是遗憾。

归途,除了厌倦了旅行后的困顿之外,便是昏昏欲睡的疲惫。在将睡将醒之间,一块路牌跃入眼中“彩云”,好名字!何处是彩云,可有别样的风景?为某地取此名的人,直率急切又有些诗意,坦白又有些可爱,让人读出些期望,不由得遐想起来。对于我的心,“憧憬”一词如同高原的氧气一般必需,那个叫彩云的地方是如此诱惑我,那些像彩云一样的人是如此的让我好奇。可我又不由得忧虑起来。失去、失落、失望、失意是人世的主旋律,我忧虑自己如无数人般兴致冲冲地谋划许久,筹备许久,乘兴而往,不曾想却仿佛从云端坠落。呀!也不过如此啊,看山不过山,看水不过水,人也是自己见惯的,于陌生处见熟悉全无惊喜,终归失望而已。

于是安慰自己,生活本就赤裸得很,一袭薄纱兴许还有些美感。

索性闭了眼,可那一朵彩云却总是挥之不去。

“彩云”,多美的名字啊!即使世事真如浮云苍狗,也总有值得记忆的一片云吧。

还记得,我们在qq上聊起爷爷,小妹总有说不完的话:

“爷爷是个好人。退休前在总站材料科上班,他的工资根本就不高,生活很节俭,为了节省的过日子,我们买白菜他都叫我买白菜叶,因为他觉得白菜叶很新鲜,他还要买药给人看病,很不容易的。他这样做从开始到去世有几十年了吧……

是爷爷让我学医的,从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说要让我到云南来学医的。不过我不懂事,没有学到爷爷的十分之一,挺后悔浪费了时间,不懂得珍惜。不过爷爷教会我很多的事,生活的也好,学医的也好,点点滴滴,很多……

还记得我第一次打银针是在2004年9月24日。爷爷差点就下手打我了,原因是我不敢下针,可是他还是很有耐心的教我,现在想想爷爷很可爱,很可敬……

爷爷以前是住在另外的房子里的,他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爷爷住在你看见的房子里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吧,因为家庭的原因,还有其他。爷爷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可是他一直都有一个信念,要好好的活着,因为还有好多事要做……

他很有耐心的。每天都坚持散步,按时吃饭和休息,每天都坚持做保健操,从不间断,很佩服的啊!爷爷早上6点起床,开始做保健操,8点吃早点,休息一下就开始散步,回来后就看书写书,整理资料。12点吃饭,饭后睡午觉,一个小时。又开始看病、整理资料。5:30吃晚饭,饭后散步,7点看新闻,10点睡觉。这看电视的时间他也会做保健操,搓耳朵,转脚,按手和脚,每天都是一样的……

爷爷整理的资料,还是没有出书。他自己装订了书,可惜没有完成,为了装订资料,在资料上凿洞穿线,很辛苦的哦!手都弄伤了好几次。他是很想出书的,可是费用一直都不够,这是他一辈子努力的事,也是他最遗憾的事。唉!……

爷爷他给人看病是不收费的,看病的肯定是说爷爷人好,心肠好,心态好,很细心。爷爷的一生就是为人服务的,从他上班到退休都是这样的,为人付出了时间,金钱,脑力,精神,直到最后一刻……”

爷爷在小妹的心中永远是亲切的,鲜活的。在我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会永远记得那个晴朗的早晨,噩耗传来,“爷爷已经走了”。我会永远记得那个特别的早晨,我站在阳光下哭泣。

站在老校区教学楼前的草地上,我的身旁是一棵高大的万年青树,冠盖如云郁郁苍苍,脚下是浓密的小草,头顶是蔚蓝的天空,天空上飘着几朵云彩,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而我只能冲着人们背过身去,望着远山,禁不住流下泪来。远山苍翠却无语,微风多情却匆匆而去,此境此景此物无端地让我伤感,“怎么回事,怎么可能?”身后身旁有老师和学生不停地来来去去,他们自然不知道我的心事。不远处的杮子树上结着橙色的果,那棵香樟树上有小鸟偶尔在唱歌,我却觉得一切都那么不合时宜。

生活按部就班地运转,除了我,谁也不觉得从今以后生活中少了什么。一个好人辞世,一个老人仙逝,只象冷海里的一滴水蒸发,无声无息无形无迹。台风还是会来,海浪仍要涌动翻腾,甚至推起千堆雪万仞浪峰;可偏偏就有人记住了一滴水,那个人是我么?我和老人只相处了一个白天、一个夜晚、一个早上,可他偏偏却让我像看见一片彩云一般,就这么记住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年,现在回想起来,只留下感谢和遗憾。我说过要去看他的,但却再没有机会。这样的老人是不可再生的资源,不经意间已趋枯竭。他传递给我的信息,我似乎明白了。

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哭泣。

一个朴实得像一面镜子似的老人,照见了我的庸俗不堪,活脱脱一个俗物。二个白天一个夜晚的相识,衬托出我的可怜可悲,营营茍茍。一个普通得过目就忘的老人,榨出我可怜躯体下的渺小,洗涤了我的身心,不至于孤苦无依。一个隐士般的心中有念想的老人,警醒了我的灵魂,至少知道该往何处安放。而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位老人,从他那里汲取泉水,滋润我干涸的灵魂了。从今而后,到哪里去寻找一种“最美”呢?

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喜欢看天上的流云。

微黄的阳光隐在云朵背后,远山是黑色的影。一大片像山峦似田野似奔流如梦幻的云朵,活像蓝天的心事。厚实的中心部分微微现出青色,往外层扩张。整片云随云层的厚薄润染出不同的色彩。那几处山峰罩着薄纱般的嫣红,山脚和深谷却是微微的绛紫;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田野,摇动着菜花黄,又露出些鸡血红;那奔流的浪花里闪着和田玉温润的光泽,像少女的脸庞,透着娇羞的红晕;云彩的边缘流动着金色的微芒,亮但不刺眼。

天空的某个角落,这一片彩云,是我不经意间发现的,就像认识一位老人一样,于无声无息处胜过朝霞与晚霞。

好一朵美丽的彩云啊!

我停下脚步,想要饱餐它的秀色时,它却渐渐地,渐渐地,化到湛蓝的天空里去了!

天上聚散无常的云彩啊,有哪一朵会永驻心头?多么希望心头有一朵彩云,明知它终要到虚空里去的,但已印在我的心上,它便不再是虚空的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