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柳絮,爱那自由的飘飞。柳絮只在属于它的那些日子漫天飞舞。可我在任何季节里都说不清是什么在眼前弥漫,心间永远七零八落,黯然抬头,天空辽阔深远,什么都未曾飘过。我的记性时好时坏,上学时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都变成了永久性的历历在目。有了点年纪的人大都爱回想过去,我的过去在记忆里乱糟糟的,就像柳絮在飞,随时可以抓上一把,细细看看或粗粗瞧瞧。刚上幼儿园大班时,自从被那个胖小子又踹了个大跟头,或许我太害怕满地找牙的感觉,我就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我妈说,“你回家哭有什么用,不会挠他还不会告诉老师吗,没见过比你还没用的。明年你就上学了,长这么大竟让人欺负了,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看看你妹妹,多让人省心!”我妈鼻子眼睛乱换位置地发泄完就把我像放棵白菜似的放在我姥家了。我老姨那时正在家一边待着业一边进行着单相思。也许恋爱的感觉大多先来自单恋。单恋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有名其妙地甜蜜忧伤绝望。我那时当然不知道什么单恋双恋的,我虽不聪明,但我就像牛会反刍一样,我稍高级些,我有一颗会反刍的心。不管心里装了什么,不管过了多久,总有一天都会反刍明白的。我老姨恋得有点神神叨叨的,还时不时地爱找人唠她的单恋对象。我的到来让她更有了名正言顺往外跑的理由。她和她那几个上着班的或也待着业的同学,只要在一起,中心话题就是谈论她们原先学校里的一位团委老师。令她们念念不忘的老师。篮球场上,老师胳膊一甩,球就从这头飞到那头,那身姿是比潇洒还要潇洒的大潇洒!老师就是捋个头发走个路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有人兴奋地说今天看见老师在公园里晨跑了,马上就有人抢话说那天在电影院碰见老师了,还有的说老师最爱看京剧了,每次有京剧演出老师都去看。后来她们才知道老师的女朋友是京剧演员。再就是说老师长得怎样像秦汉,有说眼睛像的有说鼻子说嘴更像的,她们就此常常争论不休,最后的结论是老师比秦汉更像秦汉。那就是一场热火朝天的集体单恋。秦汉是她们从录像片和画报上认识的,而老师就走在她们也走的街上,吹过他的风也正吹着她们,种种没什么联系的联系丝丝缕缕,老师的身影是太阳在她们心里万丈光芒着。我老姨时常大清早就拖我起来满公园瞎跑。还领着我在电影院外绕来绕去。有时还绕到我妈上班的地方,一家钢铁厂的财务科。她用满是神采的祈求眼神说:兰妮儿可爱看电影了,电影里的歌她听一遍就会了,这丫头可聪明了。没人注意我在一边低着头也许脸是红的。我老姨从我妈手里又名正言顺地弄来看电影再买点小零嘴的钱。电影我爱看,电影里的歌像《花儿为什么那样红》我也爱听,但看京剧对我来说就是种折磨。京剧不是总有,我也就看过几出,京剧也在电影院里面演。电影院的水泥地坡度本就不大,我坐在椅子里基本上是看前排人的后脑勺,若站起来也就是在两个后脑勺之间看灯火通明的舞台。我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有时还睡一会儿,一场剧有说不出的漫长。黯然无声黑漆漆的后脑勺与锣鼓喧天灯火通明的舞台在我的似睡非睡间转换。后来看到冥界二字我就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老姨不着边际的单恋以像秦汉随着他那当京剧演员的女朋友一起去了南方而不了了之。当然像秦汉不知道他曾让一个或多个女孩神经错乱般地痛苦过。我老姨知道了像秦汉已经“毫不留情”地走了,是在一个五月天里。她无比惆怅地拉着我站在公园湖边一棵老柳树下,看着柳絮乱飞乱撞,湖面像一个巨大的舌头,不露声色地舔下挣扎着的柳絮。我想蹲下来看看湖水里的小鱼,可我老姨紧紧攥着我的右手,就像我是她的一部分。她梦话般自言自语:兰妮,咱们要是生在古代就好了,你就不用害怕上学了,我呢,我真是没出息,我就想去他家当个丫环儿,给他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只要能每天看见他,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我老姨把这段话说过来说过去,开始我还似懂非懂有点好奇,后来就厌烦了。我想把手抽出来,但没有成功。我突然感到很恐惧,这个把长辫子都剪了的人是不是想拉着我跳湖啊!我一边为自己的聪明而心跳加快一边用左手抠着左脚勾着老柳树的树洞。在心里喊着预备开始,只要我老姨再往前跨一步,我就使劲喊救命。我老姨说着说着还真带出个死字:兰妮,饿死我了,咱们快回家!说完拉着我义无反顾地转身走了。白白糟蹋了我初次萌生的机智勇敢和好些老柳树辛苦积攒的陈年树泥。那之后的许多天我老姨的心里只装着一样浓重的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那东西仅划归为痛苦是不太准确的。这件事谁都不知道,若不是我会慢慢嚼我也不知道,幸好我会嚼。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让痛苦稀释的,这,还得等,反刍是个漫长的过程。我老姨再拉着我出去找人闲聊时,她们的话题自自然然地转换了。夏天的日光长,吃过晚饭,我老姨的一天才隆重开始。虽然我拿着几本小人书电影画报什么的坐在一边,但她们挤眉弄眼地说了什么我都知道。谁和谁搞对象了,谁和谁吹了,谁去做流产了,没刮净,留在里面的还继续不是长胳膊就是长腿。多恐怖的胳膊腿啊!那个夏天我云里雾里地不知囫囵吞了多少个大枣。我妈若知道了,一定连我老姨一起喝斥:两个没出息的!从小,我妈就说我是个没出息的人。起初,她隔三差五冲着我没头没尾地来一句:唉,真是三岁看老!那时我也不明白什么看不看老的。以为这句话与她时常说的是一样